2024年(nian)，上(shang)海人民出版社(she)·光启书局“情感史书系(xi)”推出了美国罗文大学教授王晴佳(jia)的(de)《什么是情感史》一(yi)书，这是中文学界首部系(xi)统(tong)阐(chan)述(shu)情感史理论方法的(de)著作。全书分为理论探索和方法实践两个部分。上(shang)编(bian)从史学史的(de)角度介绍了情感史形成、发展的(de)知识脉络，阐(chan)述(shu)了情感史的(de)特点(dian)、研究对象和研究方法，下编(bian)收录了一(yi)些(xie)具体的(de)情感史研究论文。对有志于学习和探索情感史理论方法的(de)学者，是很好的(de)指南。对于推动(dong)国内史学研究与西(xi)方前沿史学理论对话，同时基于中国历(li)史和现实反思情感史的(de)理论方法，无疑具有积极意(yi)义。对笔者而言，本书至少在三个问题上(shang)澄清了初学者的(de)困(kun)惑，并打开了进一(yi)步(bu)思考的(de)空间(jian)。

一(yi)、情感有历(li)史吗(ma)？

一(yi)般人们对于情感史的(de)困(kun)惑，首先在于这个问题——情感有历(li)史吗(ma)？古人的(de)喜(xi)悦(yue)、愤怒与今人有什么不同呢？而情感史研究成立的(de)前提，就在于情感的(de)历(li)史性。本书指出，喜(xi)怒哀乐，爱恨情愁，自古即有，但它们在不同的(de)历(li)史时期和不同的(de)文化语境中，有着不同的(de)表达方式，并且与社(she)会生活有着不同的(de)关系(xi)。情感史便是要关注特定历(li)史和文化对情感的(de)塑造，特定社(she)会制度、习俗、规范(fan)对情感表达的(de)鼓励或压抑。

例如(ru)，羞耻是一(yi)种个体情感，而何种行为令人感到羞耻则取决(jue)于一(yi)个社(she)会群体的(de)价值规范(fan)。通过研究不同时期人们的(de)羞耻体验，可以广泛揭(jie)示不同社(she)会群体的(de)伦(lun)理规范(fan)、社(she)会联结机制等(deng)许多问题，还可以揭(jie)示这些(xie)规范(fan)与机制的(de)古今之变(bian)。又如(ru)，爱情是人类(lei)一(yi)种永恒的(de)情感。但人们如(ru)何看待爱情，是在爱情中追求心心相通，相信人可以在爱情中得(de)到拯救？还是将爱情视(shi)为一(yi)种与革(ge)命相关的(de)、源(yuan)自阶级(ji)感情和志同道(dao)合的(de)结合？抑或认(ren)为爱情可以服(fu)从于人际关系(xi)网络或商业物质逻(luo)辑？这些(xie)看法就反映出一(yi)个时代的(de)文化、伦(lun)理和社(she)会规范(fan)。

情感史研究的(de)一(yi)个重要领域是借鉴社(she)会学方法，研究情感如(ru)何被社(she)会构建(jian)，个体如(ru)何根据(ju)社(she)会环境、社(she)会观念的(de)影响和制约去(qu)压制某些(xie)情感，以适应社(she)会规范(fan)的(de)要求。彼得(de)·斯特恩斯和卡罗尔(er)·斯特恩斯夫妇创造了emotionology这个术语，为情感史研究开辟(pi)了这个新的(de)方向。Emotionology意(yi)指“一(yi)个社(she)会或一(yi)个社(she)会中的(de)典型群体对人的(de)基本情感和情感表达所持的(de)态度或标准；以及(ji)制度反映和鼓励这些(xie)表现在人们行为中的(de)态度的(de)方式”。这一(yi)概念区分了社(she)会的(de)情感表达规范(fan)与人们的(de)真实情感。Emotionology关心的(de)与其说是人们的(de)真实情感，不如(ru)说是社(she)会文化怎样管理和塑造人们的(de)情感。斯特恩斯夫妇关于“愤怒史”的(de)研究，揭(jie)示了资本主义社(she)会所崇尚的(de)理性主义对情感的(de)规训。他们对“羞耻史”的(de)研究，广泛讨(tao)论了前现代社(she)会中羞耻对于维系(xi)社(she)会等(deng)级(ji)秩序、建(jian)立身份认(ren)同的(de)作用，并提出了“随着更(geng)多现代条件和制度的(de)出现，羞耻感会怎样发展”这一(yi)值得(de)进一(yi)步(bu)研究的(de)问题。

情感史还借鉴文化人类(lei)学方法，探讨(tao)情感的(de)文化差异，认(ren)为情感取决(jue)于语言、文化习俗、期许和道(dao)德信念的(de)形塑，每(mei)种文化都拥有关于情感表达的(de)特定规则。情感史还向语言学和文学、艺术寻求帮助，研究情感表达形式在不同历(li)史时期的(de)微妙变(bian)化。这些(xie)方法的(de)借鉴都是要研究情感的(de)社(she)会性与历(li)史性。

二、情感史是否动(dong)摇了历(li)史学的(de)科学性？

马克思主义史学认(ren)为经济基础决(jue)定上(shang)层(ceng)建(jian)筑，情感史却强调情感的(de)历(li)史作用，这是否动(dong)摇了历(li)史学的(de)科学性？这也(ye)是一(yi)种对情感史常有的(de)质疑。事实上(shang)，唯物史观并不是要求人们取消对情感和观念的(de)研究，并将一(yi)切精(jing)神领域的(de)活动(dong)直接还原为物质生产和社(she)会关系(xi)，而是要求人们始终站(zhan)在现实历(li)史的(de)基础上(shang)，不是从观念出发来解(jie)释实践，而是从物质实践出发来解(jie)释各种观念形态。情感史恰恰是要描述(shu)特定时代人们的(de)情感表达与社(she)会生活之间(jian)的(de)关系(xi)，观察(cha)这些(xie)表达形式与关系(xi)的(de)历(li)史变(bian)化，并追问导致这些(xie)历(li)史变(bian)化的(de)原因，包括物质生产和社(she)会经济结构方面的(de)原因。

王晴佳(jia)教授在书中指出，情感史的(de)出现与社(she)会史的(de)蓬勃开展有很大关系(xi)。正式提出 “情感史（History of Emotions）”概念的(de)学者，是法国年(nian)鉴学派的(de)创始人之一(yi)吕西(xi)安·费弗(fu)尔(er)。他在《感受(shou)性与历(li)史学——如(ru)何复(fu)原过去(qu)的(de)情感生活？》（1941年(nian)）一(yi)文中提出，对人的(de)基本情感及(ji)其方式开展一(yi)种广泛的(de)集体调查研究。吕西(xi)安·费弗(fu)尔(er)并不是要历(li)史学家去(qu)分析彼得(de)大帝、拿破仑等(deng)大人物的(de)恐(kong)惧、愤怒、喜(xi)悦(yue)和苦恼，或利用神经科学研究大脑和身体机能从而揭(jie)示情感产生的(de)生理奥秘。他重视(shi)情感，是因为情感具有感染性，它关乎人与人之间(jian)的(de)关系(xi)，并能导致集体行动(dong)。强调情感作为一(yi)种引发集体行动(dong)的(de)力量，提示人们关注政治动(dong)员、群众运动(dong)和意(yi)识形态运作中的(de)情感因素，关注政治如(ru)何调动(dong)人的(de)情感、欲(yu)望和身心，而传统(tong)的(de)实证史学可能忽略或低估了这个因素。

情感不是孤立存在的(de)，它与整个社(she)会的(de)伦(lun)理、道(dao)德、价值观念及(ji)人的(de)生存状态息(xi)息(xi)相关，情感当中蕴含着价值判断(duan)，在无意(yi)识深处反映着人们看待世(shi)界的(de)方式。一(yi)个时代的(de)集体情感，反映着一(yi)种被时代和历(li)史塑造的(de)集体无意(yi)识。年(nian)鉴学派倡导“心态史”研究，正是要研究那种沉淀在人们无意(yi)识当中的(de)社(she)会结构。在阐(chan)述(shu)情感史研究方法时，吕西(xi)安·费弗(fu)尔(er)谈到“心态的(de)考量”，这种考量就是把一(yi)个时代的(de)生存条件与该时代人们的(de)观念联系(xi)起(qi)来。他说：在人类(lei)的(de)社(she)会史中，有某些(xie)时期、某类(lei)情感倾向“在频度和激烈(lie)程度上(shang)压倒和它对立的(de)另一(yi)类(lei)倾向，如(ru)残忍压倒怜悯，恨压倒爱吗(ma)？……历(li)史上(shang)有过智力生活占优势的(de)时期接替情感生活特别发达的(de)时期的(de)情况吗(ma)？为什么接替？怎样接替？这回提出的(de)才是真正的(de)问题。”这就是说，情感史要阐(chan)释一(yi)种关于情感在历(li)史中变(bian)化的(de)因果关系(xi)，从而为人们理解(jie)特定时期的(de)情感形式及(ji)其历(li)史变(bian)化提供一(yi)种解(jie)释。

可见，情感史重视(shi)社(she)会、历(li)史、文化、以及(ji)种种客观力量对情感的(de)塑造，并不必然反映一(yi)种唯心史观，更(geng)不会动(dong)摇历(li)史学的(de)科学性。正如(ru)作者在书中指出，情感史的(de)兴起(qi)，是历(li)史学与自然科学（脑神经学、生命科学等(deng)）及(ji)其它社(she)会科学（心理学、社(she)会学、人类(lei)学等(deng)）相结合的(de)结果，事实上(shang)促进了历(li)史学的(de)科学性。为考察(cha)社(she)会变(bian)动(dong)的(de)宏大叙事，增加(jia)了新的(de)视(shi)角。

三、对“自我”的(de)探求，对“差异”的(de)重视(shi)

意(yi)识到情感的(de)历(li)史能动(dong)性，意(yi)识到情感与文化、语言、意(yi)识形态等(deng)历(li)史力量的(de)关系(xi)，极大扩充了历(li)史学的(de)研究领域。情感史将研究中心由社(she)会和国家转移到对人本身（身体、情感、心理、生理）的(de)认(ren)知，这一(yi)“由内而外，内外结合的(de)历(li)史学形式”，对于理解(jie)人的(de)“自我”，开辟(pi)了崭(zhan)新的(de)天地。本书认(ren)为，尽管历(li)史学自古以来皆描述(shu)人的(de)活动(dong)，但对于人的(de)“自我”却没(mei)有进行深入探求。二十世(shi)纪以来的(de)历(li)史研究在分析社(she)会结构如(ru)何制约人的(de)活动(dong)方面已取得(de)显著进步(bu)，现在需要的(de)是深入展开对于“自我”本身的(de)探求。当今情感史的(de)兴盛及(ji)其巨大的(de)吸引力，正是因为它在这一(yi)方向上(shang)，做出了深入全面的(de)探索和令人耳目一(yi)新的(de)贡献。”

情感史关注“自我”的(de)复(fu)杂构成和内在深度，关注差异性的(de)身体/生活经验，探讨(tao)各种制度、规范(fan)、知识对身体/情感的(de)规训，对身份的(de)建(jian)构，关心人的(de)平等(deng)自由与全面解(jie)放(fang)。这些(xie)特点(dian)促成了情感史与性别史的(de)融合。“性别史与情感史的(de)交(jiao)融”也(ye)是本书重点(dian)讨(tao)论的(de)问题之一(yi)。性别史聚焦女(nu)性的(de)社(she)会位置和经验，拒绝普遍主义叙事，挑战了康德以降(jiang)的(de)启蒙主义对理性、自律、自由的(de)根本看法，认(ren)为一(yi)切普遍主义的(de)真理主张在某种程度上(shang)不过是反映了占据(ju)统(tong)治地位的(de)群体的(de)经验。

启蒙理性要求人类(lei)有勇气运用自己的(de)理性，挣脱激情的(de)支配，女(nu)性主义者则反问：“勇气究竟从何而来，它在个人生活中碰到了什么冲突，什么因素干扰它的(de)实现？”他们认(ren)为，“公共领域中的(de)不偏倚性是通过排除那些(xie)与特定利益、需要和具体身份相联系(xi)的(de)人而获得(de)的(de)”，它假设一(yi)种“公民的(de)同质性”，把与“理性公民”模型不相符的(de)个人和群体从公共领域中排除出去(qu)。这种普遍主义背后正是占据(ju)支配地位的(de)群体对其他弱势群体所施行的(de)霸权(quan)主义。

女(nu)性主义的(de)情感史研究，反映了情感史研究一(yi)个比较激进的(de)方向。有女(nu)性主义学者宣称：“为了改变(bian)特定政治，女(nu)性主义者在情感上(shang)被打动(dong)，认(ren)同为女(nu)性主义者。正是情感问题——痛苦、愤怒、激情、快乐——赋予了女(nu)性主义生命。”女(nu)性主义的(de)知识主张不是揭(jie)示“客观真相”，而是揭(jie)示被压抑、被忽视(shi)的(de)“真相”，以生活经验来挑战规范(fan)、准则和常态。在与情感史结合的(de)方向上(shang)，“女(nu)性主义理论最(zui)有成效的(de)探索可能不是情感如(ru)何支配、管理和限制个体主体，而是情感为超越已知和假设的(de)思考（和感受(shou)）提供的(de)可能性。”女(nu)性主义知识是关于如(ru)何想象事物可能会有所不同的(de)知识，这种想象力是以情感为基础发展起(qi)来的(de)。

最(zui)后，情感史作为一(yi)种比较前沿的(de)西(xi)方史学思潮，其产生和发展有着内在于西(xi)方历(li)史的(de)知识/社(she)会语境，中国学者的(de)情感史研究，不能仅仅作为一(yi)种西(xi)方知识的(de)衍生和移植，而应充分吸取其中的(de)营养成分，用以研究中国自身的(de)历(li)史和现实。本书收录了三篇研究顾颉刚(gang)的(de)长文，分别从心理、性格角度和父子(zi)情感角度，考察(cha)顾颉刚(gang)的(de)“疑古史学”；从个人情爱与民族情感角度反观顾颉刚(gang)的(de)边(bian)疆史地研究。反思情感对于顾颉刚(gang)思想发展和学术路径形成的(de)能动(dong)作用，这是将情感视(shi)角引入传统(tong)学术史研究，回应中国近代学术史上(shang)重大问题的(de)一(yi)种大胆(dan)尝试。

王晴佳(jia)教授还强调，情感史只是众多史学理论方法中的(de)一(yi)种。它与重视(shi)政治经济结构分析的(de)传统(tong)史学是相互补充、而非相互替代的(de)关系(xi)。作为一(yi)种关注主体内心世(shi)界和身体/情绪领域的(de)研究视(shi)野，情感史的(de)兴起(qi)与其说是历(li)史学的(de)“情感转向”，不如(ru)说提供了一(yi)种新的(de)意(yi)识和方法。它可以丰(feng)富我们的(de)历(li)史理解(jie)。在中国的(de)现代化进程中，蕴含着极其丰(feng)富的(de)情感经验。这些(xie)情感经验的(de)历(li)史能动(dong)性，还没(mei)有得(de)到充分的(de)揭(jie)示。情感史将研究视(shi)角从社(she)会、政治转向心灵、情绪，将人看作一(yi)个“活生生的(de)有机体”，关注人的(de)主体状态和时代的(de)精(jing)神结构，研究人的(de)“全部活生生的(de)感性活动(dong)”，对于理解(jie)中国人在现代化转型中的(de)身心体验和感性实践，必将发挥积极的(de)作用。

（注释从略）